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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夜角声悲自语,
中天月色好谁看。
晨曦的微光穿透云层,忽地一下子撕破了四野弥漫的浓雾。
马蹄声嘚嘚响起,由远及近,模糊的影子自浓雾中缓缓走出,渐次清晰起来。我茫然抬头看去,本是通体黑如墨夜的骏马,此刻已被浸染成血红色,自脖颈至肚腹间插满了羽箭,一路走过的泥土上赫然拖出逶迤的血线。
灯笼恍如神骏天降,伫立到我的面前,垂下头,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脸。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,带起一阵颤栗,我伸手抱住灯笼,将脸贴在它的脖颈上。
伴随着一声悲嘶,灯笼颓然倒地,翻腾了几下身子,再无声息。伏在灯笼背上的人被摔了出去,滚到几步之外。
守在近旁的兵士冲过去,将那人的身躯平整放好,我撑住早已麻木的膝盖,颤抖地爬到他的跟前。
铁牛静静地躺在地上,五官安详得仿佛睡着了般,他的全身都已被血浸透,渗出浓烈的腥气。
“铁牛?别睡了,到家了,快睁开眼睛看看啊?”我伸手抚在他的脸上,为他擦拭脸颊上的血渍。
他有一双修挺的长眉,因为过于浓密,显得刚正不阿。他的眼睛很清亮,笑起来时会眯成两道细缝,虽然睁开也不算大。他喜欢仰头大笑,笑完后总是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顶,像个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。
我用尽全身的力气,用力地擦,用力地蹭,那些血渍却还是凝结在他的脸上。他怎么不睁开眼睛?怎么不瞪着眼责怪我又欺负他了?
“小鬼,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?再不睁眼,别怪我又要欺负你咯!我是说真的,这次可不是扔你几颗桃核那么简单。”
“喂,平远大将军,九幽城还没有攻下来呢,你怎么可以躲在这里睡觉?快醒醒啊,你看看还有多少醒月将士正在疆场上拼杀呢?你怎么可以自己当逃兵?”
“铁牛,你看看我好不好?只要你睁眼,我就把灯笼送给你,我赔你的新棉袄,我以后也不再叫你是鼻涕虫爱哭鬼了,好不好?求求你,弄影还在家里等着你呢,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,你不能让那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啊!做人不能这样的,你听到没有!?”
“求求你!求求你了……”我轻轻推着铁牛的肩膀,或许下一刻,他就会睁开眼,就会和从前那样憨憨地笑了。
默立在一旁的兵士们开始悄声饮泣,其中一人伸手欲拉我的手臂,哽咽说道:“平远将军他……他死了,小公子,你节哀吧。”
我猛地摔手,疯子一样地冲那人叫道:“你胡说!铁牛沒死!他是醒月国平远大将军,是武翼都骑尉,他才不会死!还有人在等他回家,我还没有赔给他新棉袄,他不会一个人走的!你们都是骗子!你们全都在骗我!!”
“将军真的死了啊!不信你自己看,将军身上的伤,身上的伤究竟有多少处?你凭什么大吼大叫?你这么伤心却连眼泪都没有,你才是假慈悲的骗子!”那兵士激愤地指着我破口骂道,不顾身份地放声大哭起来。
他的话如当头棒喝,我眼前蓦地一黑,向后仰倒,天地在不停地旋转,扭曲拉伸成了诡异的形状。我躺在地上,怔目望着清湛的天空。
花不语,你这个假慈悲的骗子,你已经……连眼泪都没有了……
天上飘过朵朵浮云,那是多么美丽的蓝天,蓝得就像一汪晶莹的泪海。我慢慢抬起双手捂在脸上,那样清澈的颜色,会刺痛我的眼睛,我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。
“啊啊啊啊啊——!!!!!”
一朵红梅,在风中轻轻颤动,倏忽间坠下枝头,随风殒落……
平远将军的遗骸安详地沉睡在柴堆上,他的全身已被擦拭干净,换上了崭新镫亮的盔甲,断去锋角的追云剑摆放在他的身旁,他的双手交握,叠放在胸前。
云骋将军手举火把走上高台,郑重端详铁牛的面容。他转过身,对着台下的醒月兵将喊道:“踏平东皋,誓为平远将军报仇!”
台下数万将士整齐划一地高声喊道“踏平东皋,誓为平远将军报仇!”,数不清的手臂高举在半空中,声震四野,回音远远地荡了开去。
云骋将军垂下火把点燃了柴堆,火势燎燎,铁牛的身躯逐渐被火海吞噬。三军将士跪地恸哭,金戈铁甲闪动寒芒,七尺男儿泪如雨下。
“你燃烧自己,温暖大地,任自己成为灰烬。”
“让一缕缕火焰,翩翩起舞。”
“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。”
“倾诉!”
人群中,不知是谁率先唱起挽歌,雄壮苍凉的歌声贯穿鼓膜,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更多的人跟着唱起来,数万人将悲恸化作送别的安魂曲,歌声回荡在苍茫天地间,久久徘徊。
“你燃烧自己,温暖大地,任自己化成灰烬。”
“让一缕缕火焰,翩翩起舞。”
“那就是你最后的倾诉。”
“倾诉!”
火焰,泪水,誓言,悲歌易水,交织成震颤心灵的卷轶。
身不由己地随着歌声颤抖,所有深藏在心底的伤痛,仿佛已被歌声带走。山河之所以瑰丽壮阔,正因为染尽了千千万万壮士的魂灵,死亡并非终结,生命直到这一刻得以延续和升华。
我愿意相信那些死去的人,已经化作辰星,永恒在天地之间。
将手中的青铜鬼面抛进火海,我决然地看向爹爹,火光掩映在他的面容上,耀亮了那些我不曾留意过的沧桑。
“爹爹,据闻东皋帝君率残部溃逃至幽泉谷,何不趁此机会派兵前往追击?若能成功,东皋则立时成为我醒月的囊中物。”
爹爹凝神看着我,微一迟疑,说道:“……你想去报仇?”
我点头,咬牙回道:“我要亲自去手刃此凶,为我的夫君和铁牛将军报仇雪恨!”
爹爹沉吟片刻,远目看向九幽城:“九幽都城已被栎炀盘踞,明日我便下令率部返回陵州。若我说不许你去,你必不会听吧?说不准你还会孤身前去幽泉谷伺机报仇。这样好了,我拨一千龙禁军归你统带,务须给我齐齐整整地回来,知道吗?”
“我又不会带兵打仗,爹爹拨这一千龙禁军给我,说得好听是归我统带,其实是用以约束我吧?”
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,爹爹说道:“聪明,你若是想找那东皋的帝君拼命,这一千人立时就将你五花大绑给我绑回陵州。听着!自古沙场上争雄较长短,你死我活本无可厚非,男儿死有轻于鸿毛,重于泰山,能够为国战死沙场,才可谓第一等大丈夫行径。”
我怫然说道:“既然如此,爹爹何必还让我去呢?爹爹口中说的都是大道理,我不想明白这些,我只知道我的夫君被人害死了,我要报仇,弄影失去了丈夫,她肚子里的孩子失去了爹爹,我是小女子,体会不来什么叫大丈夫行径!自古英雄都是写在史册里给后人瞻望的,却不是那些白发苍苍的父母,还有那些殷殷期盼的妻子们想要的儿子和丈夫!”
“那么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不是这些被写入史册的英雄,用生命换来太平盛世,又有多少白发苍苍的父母和忠贞的妻子,会失去他们的儿子和丈夫!?”爹爹拉住我的胳膊,将我拽到数万大军之前,指着他们说道,“你看看!这里的每一个人,他们难道没有父母?没有妻子?如果不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,在疆场上奋勇拼杀,那么国将不国,又何以为家!?天下是百姓的天下,他们卸下战甲,你敢说谁不是醒月的百姓?”
望着面前一张张鲜活的脸庞,我噤声不语,双手下意识地在袖中紧了紧。
“……如此,那一千人爹爹也不必让我带去,我身上已经再也背负不起更多的血债。他们每个人都是醒月的百姓,身负父母妻儿的期待,何必跟着我去送死?”
“诶,丫头啊……”爹爹颓然长叹,沉声说道,“你一定要去,我拦不住你,可怜天下父母心,我只是不想看你去白白送死,你明白吗?”
我违逆不过爹爹的意思,当晚整理行囊,换上一身轻便的索子戎装,在一千龙禁军的随行下奔向幽泉谷。
一路赶向幽泉谷,沿途所见惟剩满目荒凉,山野间依稀还残存着些旧日村郭的痕迹,只是人迹已绝。
千人队的规模,说大不大,但若想半点不露痕迹地挨近东皋大军,也极不易。和禁军统带石甄商议后,决定以二百人为一队将千人分成五组,我带二百人先行,石甄压后,前后相差不到半日路程。
不出月余时间,原本结实的封雪开始解冻,道路变得泥泞难行,马蹄踏下去,往往带起整片的淤泥甩到身后。二百人镇日狂奔下来,歇息时彼此一看,全都成了泥猴子,哪里还有半分醒月龙禁精锐的架势。
眼看将近幽泉谷的村落,日近黄昏,我吩咐队长歇马驻足,先找处隐蔽的林子安顿下来。未免打草惊蛇,没有生篝火,二百人啃咬着随身携带的馕饼,默默围坐在马旁。
为首的队长是个瘦小精干的汉子,据他自己说是祖籍陵州境人,行伍出身,家中有几亩薄田,父母和弱弟在家时常需要靠比邻看顾方可维生。
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看看,留在家中帮父母照料田事,照管幼弟。他笑着说若是自己留在家里,又有谁来为国征战?
再看看身边围坐的兵士,想必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,我低头吃饼,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,用力咽了几下才将饼咽下去。
不到入夜时分,余下的八百人也陆续赶到幽泉谷,石甄说这一路未见半个东皋守军,很多村郭都是最近才被焚毁,似乎是刻意为之。
正说着,东皋驻军的上空腾起数道黑烟,浓烟夹杂着火星窜入夜空,隐隐传来奔走呼救的喊声。我和石甄面面相觑,过了半晌,火势不歇,反而愈发炽烈起来。石甄一拍额头,说许是栎炀偷袭东皋军营,放火烧了军粮,我抢过旁边的战马,疾驰向东皋军帐,石甄随即也翻身上马,率部冲向大营。
一边飞驰,一边在心底默誓,没有人可以在我之前杀了他,绝不!
及到近前,眼前是一片火光烛天,一座座燃烧的毡帐连绵成火海,东皋兵将仿佛惊弓之鸟四下乱跑。
我在乱军中搜寻着简荻的身影,一辆驷马桐油车蓦地窜出火阵,向着幽泉谷的绝壁方向跑去。我勒转马头紧追着那辆车,车檐四角上的铜铃丁当乱响,似乎随时会掉下来摔得粉碎。
前面是幽泉谷的万丈悬崖,眼见再也没有路可走,驷马桐油车堪堪停步在绝崖一步之前,从车中跳下一人,背对着我的身影看去格外眼熟。
“追到这里,应该不会有旁人打扰了吧?”那人转过身,开口说道。
我翻身下马,走上前几步,才看清了他的容貌:“白——钺?怎么是你!?”
白钺的目光隔过我的肩膀,望着接天的火海,笑道:“花小二姑娘?醒月戍宁将军王的亲生独女花不语?醒月蓥帝迎娶了一顶凤冠的帝后?我该称呼你什么呢?亦或是……我东皋昔年的世子妃殿下?”
多年未曾听过的称呼乍响耳畔,我脑中嗡的一声,心下隐隐觉察出不妙,解下腰间的断剑握在手里。
他看我拔剑横胸,不禁嗤笑道:“没用的,你那点功夫对付一般小毛贼许能镇慑住,但对我只怕不够看。我劝你还是趁早收起那把破剑吧,免得等下误伤了自己。”
“白钺,你究竟是谁?”我凝声问道。
“在下东皋神锋将军白钺,字文启。多承殿下昔日曾出手相助退敌,文启当日有伤在身不宜与人动手,殿下的恩德,文启一直铭记于心。”
“原来你就是神锋将军白文启?久仰大名,若是那日我知道与白将军同行,也好早一些对将军表达孺慕之情。将军神勇名扬天下,世人难媲,就连我醒月平远将军也非将军敌手。”
想不到白钺竟是赫赫有名的白文启,他听我提到铁牛,肃然说道:“文启极是敬重平远将军,若非两军对垒各为其主,文启倒很想与将军成为莫逆之交,煮酒论天下英雄。”
“好一个惺惺相惜的英雄识英雄,可惜白将军心仪的这位莫逆之交,最终却死在了你自己的手下。将军好手段好谋略,想必今夜这场火烧联营的戏作,也是将军安排下的计策吧?”我细想这一路行来所见,和今夜火起的蹊跷,心中已有些痕迹。
“早听闻殿下心思缜密,非一般须眉可比,文启这点小手段本不在殿下眼中。”白钺笑了笑,续道,“醒月戍宁将军派一千人连月追至幽泉谷,是否算准了我东皋所剩一万人马不足,兵力大减,意欲趁机对我主今上不利?可惜今晨我东皋帝君已带五万兵马南下江偃。为了看看是谁背后主使,文启刻意安排下这出火烧联营,本来也沒指望能见到殿下真容,想不到……”
“五万?九幽城一战后你们连一万人也不足,白将军,你以为虚张声势就能吓到我吗?”
“殿下不信,白某也不好强辩什么,一万也好,五万也罢,今后都与殿下无关了。”白钺说完,抽出软剑,直指向我,“殿下今夜前来,是不是专为了刺杀主上?自九幽城之战后,殿下想必心中恨极了东皋,更恨极了主上,文启之前也曾数次劝过主上切莫再对殿下心慈手软,可惜吾皇是个念旧的人,既然主上下不了手,就由文启代而为之好了。”
我向后退身,白钺的软剑如影随形地挺近,“惟有你死了,主上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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