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当然不会怀疑。
    在1937年12月的南京,你能看到一个不慌不忙地走着的中国人吗?不能,所有的人都被吓破胆了。
    我赶到长生寺时,已经晚了,那16名僧人的身体扔在院里,鲜血凝结在地上,已经是厚厚的一层。
    一只黑色的猫蹲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,茫然地呜呜地叫着。
    我再仔细地看看,它已经死掉了,肚子上有一个破洞,拖着一摊肠子,那是三八大盖上的刺刀留下的伤口。
    日本兵连一只猫都不放过,它没有抗日,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,但他们还是把它杀了,仅仅因为它是一只中国的猫。
    很奇怪没有在这堆尸体中看到梵根方丈,我清楚地记得,他也是在这里被枪杀的啊。
    长生寺的大殿里传来呜呜的哭声,在枪声四起的南京城里,微弱得就像在水下呼吸的鱼儿吐出来的气泡,但我还是听到了,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,没有什么力气,你呼出一口气,就可以把他的哭声吹散在弥漫着战争恶臭的空气里。
    我走了进去,整个大殿就像几十年后城管扫荡过的小街,又像强拆过的民房一样,金身的释迦牟尼、观世音、地藏王、十八罗汉、弥勒佛……这些让人敬畏的神们肢体破碎地散落一地,那些禽兽一样的士兵既然敢在这里枪杀僧人,也就敢对这些神们动手,何况,他们只是泥塑的。
    我接着就看见了那个和尚,他正瘫坐在一个角落里,像一个凡夫俗子一样捂着脸呜呜地哭着,从他的指缝里流出了红色的鲜血。
    那血并不是从额头上的枪眼里流出来的,那里的血已经凝结成紫色的了。
    他听到我的脚步声,把手拿开了,是他的眼睛在流血。
    他已经把泪水哭干,能流的只有血了。
    他看到一个在昏黄的夜色中拖得很长的人影时,惊恐地把身子往里面缩着,等到看清是我时,他平静下来,露出一脸的委屈,茫然地瞪着我,喃喃地说:“施主,我们是跳出世俗之外的僧人,我们不问世事,那些当兵的来了,我让他们走了,那些平民来了,我也让他们走了。
    我知道这是有点不好,但我也没有别的想法,我就是想保护我们这座寺庙。
    我听说他们也是从一个佛教徒很多的国家来的,我们又不是军人,也不是平民,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我们呢?”
    我都想冷笑了,他到现在还死得不明不白啊。
    为什么?因为你们是中国僧人,就是这样简单。
    中国僧人也是中国人,在那些日本兵的眼里,杀一个中国人和踩死一只臭虫、杀头猪没什么区别。
    他们的确有很多佛教徒,但他们的神不是释迦牟尼,更不是灵宫、文昌、关帝神,而是他们的天皇和天照大神。
    你们的寺庙也很滑稽,供奉着来自印度的神,也供奉着中国土产的灵宫、文昌、关帝,有求子的神,有求财的神,有消灾的神,还有保佑官运亨通的神,应有尽有,满足人们的各种愿望。
    你们自己就没拿你们的神当回事,你们的神当然不会引领人们向更高的精神领域迈进,你们的神只是吸引众生逃避现世的苦难或者承诺给他们更多的实惠、吸引他们供奉更多香火的道具。
    你们怎么会可笑地以为你们的神可以吓唬住那些魔鬼呢?你们自己信不信还不一定呢,如果真要“普渡众生”
    ,那为什么要拒绝那些寻求帮助的中国军人和平民呢?
    我双手合十,说:“师父,您已经死了,当放下就放下。
    他们是有宗教,他们的宗教就是暴力,每颗子弹都必须体现帝国的力量,每把刺刀尖上都必须发出大和民族精神的光芒。
    这是一支信奉暴力的军队,仁慈和善良在他们看来,是懦弱的借口。”
    他的眼中又流出了鲜血,他显然不能赞同我的话:“施主,你这么说,就应该要以暴制暴,要用仇恨来对待仇恨了?那将陷入永劫不复的深渊,可佛说仁慈,基督也说,要爱你的敌人。
    只有爱,才能化解仇恨啊。”
    我冷笑了一声,这真是鸡同鸭讲。
    那些从小被灌输中国是劣等民族的日本兵,根本不会把你当做人来看,你同他讲爱,无疑是找死。
    当敌人根本就不把你当人看时,你的爱就是肥美的羊羔,正合他们这些饿狼的口味,而狼永远没有吃饱之日。
    我们是仁义之师,把那些投降的日军礼送出境,最后连国家赔偿也不要了,换来了什么?换来了仍旧穿着屎黄色的旧军装,打着军旗招摇地去参拜靖国神社的老兵,换来的是一再篡改教科书,铁证放在面前还眼都不眨地死不承认。
    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,语言接踵而来,思想混乱又清晰,心情焦灼又热烈,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一样哒哒地在四周跳动着,散发着炙热的气息。
    他静静地听我说着,眼睛慢慢地合上了,就像睡着了一样,也许他真累了,不想再费力地和我说话,也许他真的听不懂,因为我还没有完全从Dejavu抽身出来,搞不清现实与幻觉,也搞不清过去和现在,它们混杂在一起,我分辨不出来自己所在的时空。
    我走上前去,梵根方丈已经没了呼吸,身体冰冷,像刚刚从墓中挖出来的尸首一样,散发着一种久远年代的气味。
    我返身走出大殿,看到了那个白白胖胖的隆慧和尚,他正蹲在地上,手心里放着两颗眼珠骨碌碌地转着,另一只手在地上捡着被摔碎的脑壳,然后把那些白花花的脑浆小心地从地上捧起来,放在那半个脑袋里,仔细地拣着里面的杂草和灰尘。
    我不想理他,和死人有什么好说的呢?30多万的亡灵,你要安慰他们的话,那要说多少话?我从他身边轻轻走过去,但还是惊动他了,他看到我,慌慌地把破碎的五官装进那个脑壳里,扣在破破烂烂的脖子上,跟在我后面,一个劲地问我:“施主,他们为什么要找女人?他们没有妻子儿女吗?他们将来回家看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不惭愧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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